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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人與受助,悲喜交織的回憶

圖 一 本文「前言」作者馬芬妹在母親楊淑娥(前排左)懷中,前排右為曾祖母馬嬰、前排中馬年輝,後排父親馬慶龍。
圖 一 本文「前言」作者馬芬妹在母親楊淑娥(前排左)懷中,前排右為曾祖母馬嬰、前排中馬年輝,後排父親馬慶龍。
本文是系列的第1篇,本系列目前有2篇文章,完整系列目錄請按:助人與受助

本文譯自松本洽盛編著,〈助人與受助,悲喜交織的回憶〉,《昔為日本人.今為台灣人》, 頁114~140。

圖 一 本文「前言」作者馬芬妹在母親楊淑娥(前排左)懷中,前排右為曾祖母馬嬰、前排中馬年輝,後排父親馬慶龍。
圖 一 本文「前言」作者馬芬妹在母親楊淑娥(前排左)懷中,前排右為曾祖母馬嬰、前排中馬年輝,後排父親馬慶龍。

文/馬芬妹

前言

《昔日本人.今台灣人》作者松本洽盛現定居日本奈良,是日治末期花蓮港出生的灣生。戰後隨雙親回日本時年僅10歲,對於童年在花蓮農村生活的鄉土人情,銘記深刻,念念不忘,中年之後每年回來花蓮尋訪老友,重溫縱谷風土。松本氏表示台日兩國經貿觀光來往頻繁,民間常有互助支持,有切不斷的歷史之「絆」。2011年日本發生311大海嘯複合式災難,台灣民眾踴躍捐款協助復興,是全世界各國的捐款之冠,此舉讓日本全國民眾深刻感動。松本氏有感於台灣保有傳統的善良人情,台灣的力量在民間,非常珍貴,因此決定用自己的方式採訪台灣前輩。該書採訪近20位日治時期出生的高齡長者,訪談紀錄昔時個人成長教育背景,經歷二戰前後的社會動盪,如何渡過的寶貴人生經驗。2018~2019年間年松本氏和其女兒啟子密集來台灣花蓮取材訪問。

本篇「助人與受助,悲喜交織的回憶」,是本人介紹時年89歲的家母楊淑娥,2018年夏末錄音訪談撰寫完成。內容是楊淑娥敘述小學至家政女校的求學生活,及長隨家人移居轉學花蓮港,1945年春畢業後入花蓮港役場就職,面臨空襲未爆彈的驚險,以及轉任瑞穗庄役場時,遇到日本兵對離去前默默留下物資的濃厚人情味往事。


原書作者松本洽盛的編按

楊淑娥,日本名:弘原初枝。1929年(昭和4年)生,桃園大溪人。(作者2018年夏訪問時年齡89歲)。日治時期桃園大溪員樹林公學校畢業,入中壢家政女學校,因雙親轉任花蓮港水尾庄(瑞穗鄉)公學校教職,故轉學花蓮港家政女學校(校址現為花蓮商業高校)。

圖二 楊淑娥1929年重陽節出生於桃園大溪,由後排左2母親江罔市抱著,後排左1為父親楊朝枝,舊曆年楊家四代團圓照。
圖二 楊淑娥1929年重陽節出生於桃園大溪,由後排左2母親江罔市抱著,後排左1為父親楊朝枝,舊曆年楊家四代團圓照。

1944年春畢業,入花蓮港廳役場(公所)就職,未幾因美軍轟炸花蓮,疏散調回花蓮縣水尾庄役場。20歲結婚,丈夫馬慶龍是瑞穗庄出身,東京農業大學畢業。馬慶龍父親馬有岳曾協助日人國田正二開發瑞穗鄉舞鶴咖啡,台灣光復後擔任台灣省農會理事長、省參議員及連任省議員等職聞名。

圖三 楊淑娥,2017年留影。
圖三 楊淑娥,2017年留影。

文/楊淑娥口述,門井啟子整理,廖文瑋中譯,馬芬妹修註,孫曼蘋校訂
圖/馬芬妹提供

鄉下長大 「祖母的小孩」

昭和20年(1945年)8月戰爭結束時,我才16歲,要談論關於日治時代我的記憶,盡是孩童時代和青春時代的事。

我是後來讀了歷史才知道的,那時候的戰爭事件真多啊 ! 滿洲事變(九一八事變)、霧社事件、中日戰爭(對日抗戰),還有親身經歷太平洋戰爭的空襲,從頭到尾戰爭都沒有停過。

當時我還小,孩童時代在桃園的鄉下(大溪)悠閒度日。當時雙親兩人是員樹林公學校的老師,阿嬤(祖母)有時會把賣不出去的陳舊糙米拿去養雞或豬,因此小時候並不怎麼愁吃。

我出生在桃園大溪,從小幾乎是阿嬤照顧養大。從公學校畢業時,父親楊朝枝得到阿公(祖父)的同意支持,到花蓮港水尾庄(現在的瑞穗鄉)和友人成立木材加工廠。雙親先一步移居東部,祖父母仍留在桃園看看情況,我也就和阿公阿嬤一起留在桃園生活。

入公學校到家政學校一年級期間,我一直從阿公阿嬤家通學。我總是和阿嬤一起餵雞,幫忙採摘茶葉,阿嬤很疼愛我。

「如何說呢?對了 ! 稱做『祖母的小孩』是吧 ! (笑)。所以我的成長人格的形成,受祖母的影響很大。」

因為學業成績好,所以不會被欺負

台灣人和原住民小孩就讀的是公學校,小學校是專供日本人的小孩就讀。我從公學校畢業後升學的家政學校幾乎都是日本人,班上沒有幾個台灣人子弟。只有成績優秀,能說日語或是家裡有勢力的台灣人子弟才能進入。

在公學校的時候,我學會了日語,成績又很好,總是獲得學校獎勵的易卜生(Ibsen)鉛筆。易卜生鉛筆的筆芯不會折斷,非常好用。一直到畢業都不需要買鉛筆,妹妹也用我留下的鉛筆。

圖四 日治時代楊淑娥就讀女學校三年級。
圖四 日治時代楊淑娥就讀女學校三年級。

我特別喜歡算數和珠算,成績比別人好,所以我從家政學校畢業就職花蓮港役場的時候就被調去做會計。

公學校六年級畢業,我考上了桃園中壢的家政女學校。若沒考上中學的人要繼續讀兩年的高等科,之後再考,如果還是沒考上就只好放棄去工作了,大多數人都是如此。我成績優秀,考了第一名,這是我比較得意之處。

圖五、六 楊淑娥(左)和友人。
圖五、六 楊淑娥(左)和友人。

家政學校也有很多日本人的子弟。我在家政學校首次和日本孩子一起學習,也和日本同學成了朋友。雖然台灣人的小孩有時會被惡意對待,但我卻沒怎麼碰到。因為我認真聽老師講課,又好好學習課業。

然而,喜歡惡作劇的小孩無處不在,曾有那麼一次,不是在主課上,而是在插花課的時候,我們拿了想插的花去請老師指導,結束後就用報纸把生花包捲著帶回去。有一次,我的花被人故意折斷,我就對那個同學生氣說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呢?請你恢復原狀——!」但是對方只是訕笑,不打算道歉。我說我要告訴校長,那個同學也只是嘲弄道:「你怎麼可能跟那個可怕的校長告狀?」於是我就說「等明天早上你就知道了」,那個同學才緊張終於道歉。

我也是有個性的人,要是對方說了什麼太過分的話,我不會容忍的,會反詰表示:「你再說一遍試試看——!」

弟弟在花蓮港中學時遭人毆打差點死掉

雖然我在學校沒怎麼受過欺負,但是大弟在花蓮中學讀一年級時,遭受到很嚴重的欺負。我的弟弟成長學習非常優秀,台灣光復後擔任過花蓮縣瑞穗中學、花崗國中、玉里高中以及大漢技術學院的校長,是擁有博士頭銜的教育學者。

圖七 楊淑娥和父親楊朝枝,大弟楊守全合影。
圖七 楊淑娥和父親楊朝枝,大弟楊守全合影。

日治末期弟弟就讀的花蓮中學,多數是日本人,沒有幾個台灣人。台灣的學生和住家距離很遠,因此大家一起過著宿舍生活。某次,他上完了一天的課先去洗澡。洗完了,正要吃一心念著的晚飯,發現自己的便當卻不見了。不知是誰惡作劇藏了起來,亦或是被吃掉了。就算問周圍的人,大家也都裝著不知一臉茫然。弟弟一時吵鬧起來,高年級生就過來毆打弟弟,出手非常重。弟弟折斷了鼻骨,昏了過去,失去意識。

學校緊急和家裡聯絡,於是父母把他帶回來鄉下,讓他暫時休學。打弟弟的學生在宿舍是行為不良的高年級生,一直是搗亂、幹壞事。被校長訓斥一頓,才肯稍稍道歉。

像這樣搗亂和不良學生隨處可見,可是怎麼能把人欺負毆打到失去意識呢?要是自己餓肚子的時候,期待的便當無緣無故被人拿走了,又是什麼感覺呢?那個時候有一陣子,我心裡很氣恨日本人。

無法忘卻的幕之內便當[1]

在中壢家政學校讀一年級的時候,學校發出家長會的通知,但是我的父母已經遷移到花蓮,沒有辦法出席。

我和老師報告,老師說:「請祖父或者祖母來也可以。」但是祖父母都不會說日語。老師說:「只要來學校坐著就行。」最後,只好請阿公(祖父)去學校出席。阿公不懂日語,沒辦法,只好在家長會上枯坐了好幾個小時。

家長會結束要回來的時候,學校發送了便當。阿公一看發現大家在吃的是從未見過、非常漂亮的「幕之內便當」[2]

於是阿公忍耐空著肚子帶了便當回來,讓我和祖母三人一起吃。我問阿公:「為什麼你不先吃啊?」阿公說:「因為便當又漂亮又很好吃的樣子,就想和你們一起享用。」

阿公明明餓著肚子,在搭公車回來的路上,一定是在想著美味的幕之內便當,一邊要忍耐著吧 ! 那次的幕之內便當白飯用的是高級的蓬萊米,真的很好吃。

志願服務的我們是護士和士兵的幫手

在中壢家政學校二年級的時候,因為二戰的情況變得更加嚴峻,當時花蓮家政學校才剛成立,父親便將我轉學到花蓮家政學校。我和祖母一起搭乘客貨船,抵達不久前才興建完成的花蓮港,初看花蓮的市街感覺有明亮和華麗的氛圍。

其實,花蓮市區因戰況之故,大半人口疏散到鄉下,糧食採取配給,相當嚴重。花蓮港的象徵地標是美崙山和美崙溪。美崙山坡附近,所到之處都是種著甘蔗和芋頭。這座不高的山上有日本神社,要通過跨越美崙溪很長的吊橋才能登上石階。

在美崙溪邊,每天都可以看到阿美族女子在抓蛤蜊。那時美崙溪的水質很乾淨。蛤蜊用炒或者煮湯才好吃,也很有營養,對肝臟很好。

學校安排校外志願服務,老師帶我們去美崙溪邊洗滌包紮的繃帶。臨近河邊有一座軍醫院,家政學校的學生們每週一次,以志願服務的形式去幫護士們的忙。

我們用河水清洗許多繃帶,鋪到石頭上曬乾,捲成一卷一卷,然後交給護士用蒸鍋消毒再使用。我們也學習用這些繃帶幫忙包紮士兵受傷的手或腳。

醫院分有兩處,一處是治療受傷和疾病的,另一處是給人療養或復健的,因此志願服務活動以醫院居多。無論是洗繃帶、用熨斗、幫助護士,還是協助復健的士兵,都讓我學習受益良多。

有時,我們會給住院的士兵們帶去蒸地瓜慰問。士兵們流著淚說:「好吃,好吃,謝謝你們。」那個時候,醫院裡的食物可能也不太充足了,大概是地瓜讓他們想起故鄉了吧。

花蓮港有軍隊的基地和機場、航空隊,還有特攻隊。因為志願服務我們去過南埔機場兩次。

當時是家政學校三年級,大約是昭和19年(1944年)近年底之時。老師帶著我們走了一個半小時才到達南埔機場。我們的工作是在食堂幫忙做飯糰,我們將醃蘿蔔乾切成細條,用手捏製的飯糰堆積如山,最後每個人也分配了兩個飯糰做為午餐。

當時在花蓮經常可看見士兵行軍,從基地整隊朝向著訓練場行進。列隊行進很整齊漂亮,軍靴踏地發出沙沙的聲響,非常帥氣。我也和同學們一起從窗戶探出頭張望,講一些「從前列或是後排第幾個最帥」的話,嘻嘻哈哈鬧了好一陣。

某次目睹一件令人難過的事。

當時我聽到上空傳來奇怪聲音的時候,抬頭一看遠處有一架飛機搖晃機身就快要掉下,大概是新兵的教練機。瞬間,飛機就墜落了。雖然不知道降落傘到底有沒有打開,感到好可憐,那時真是很心痛哀傷。

國語科中山老師和九州腔日本語

讀花蓮家政學校的時候,我寄宿在屘叔家。叔嬸(屘叔的太太)從事豬肉攤生意。叔嬸很疼愛我,因此我的便當總是有雞肉或豬肉作為配菜。雖然引起朋友羨慕,但我卻不怎麼喜歡,似乎我是太奢侈或太任性了。

叔嬸是個特別爽朗大方的人,我的朋友來玩,她就做肉類食物請大家,讓大家吃得開心,周圍有可憐人,她就送給他們肉和蔬菜。戰爭愈發激烈,食物逐漸緊張,食米和肉類改為配給制,此時日本人也感到生活很困難。

那時,班導師中山老師帶著新婚妻子從日本回來了。不久,老師的太太生產了,但是食物有限都得靠配給,沒有辦法吃到肉和蛋。老師太太沒法獲取足夠營養,產不了母乳,嬰兒很可憐。所以我就拜託嬸婆以及在鄉下養雞的阿嬤,拿了一些豬肉、雞肉和地瓜等送給老師太太進補,中山老師為此非常高興。

在台灣為了讓產婦恢復元氣體力以及順利哺乳,通常坐月子期間調理身體,都會特製麻油雞酒,或是煮製營養高的豬肉料理。雖然從日本來的師母可能不習慣台灣料理口味,但嬸婆卻用對自己女兒一般的口吻對她說:「忍著吃了吧!不吃的話可能就出不了母乳啊!」

師母很歡喜接受享用,也順利產出母乳,並感謝了我們。

擔任國語科(日語)的中山先生,日本語的發音非常清晰,並且是用詞很講究的標準語。老師很疼愛我們,受到了很多關照,我的日語的發音很好是得自中山老師的指導。[3]當時的老師多數是熊本或鹿兒島的九州人,因此地方口音就很重。來東台灣任教職的九州人特別多,所以台灣學生的日語都帶有九州腔。

說到九州腔的日語,有這樣一個故事,是聽我大女兒說的。她以前在國中任教的同事,同事的父親自幼在玉里鎮公學校讀書,台灣光復很多年後,執政當局允許國民海外旅行時,同事的父親和朋友們去日本旅行,也去了九州。在熊本的街頭迷了路,就用日語向當地人問路。對方很熱心指引了路,臨分別道謝時表示是台灣來的,對方很驚訝地說:「欸,你們竟然是從台灣來的?我還以為你們都是熊本人哩!」

同事的父親此時才恍然大悟說:「啊!我們所講的日語竟然和標準日語不一樣啊!」而從小至今和同伴說的都是九州腔的日語(笑)。

焚燒南濱海岸漂來的日本兵遺體

家政學校二、三年級時,聽說花蓮的南濱海岸漂來好多日本兵的遺體。南濱是花蓮港還沒建港前,搭船接駁小船上岸的海灘。

過去,日本人移民來東台灣花蓮的時候,大船拋錨停在外海,移民從大船換乘小船才能登陸至南濱這個地方。

南濱那裡漂來了許多日本兵遺體的消息傳開了。當時,聽說在南台灣海峽(巴士海峽)因美軍宣戰反攻,炸沉了許多日本船舶、戰艦,大概就是那些犧牲者的遺體吧!

從那天起,海灘就禁止進入。屘叔的岳父(稱呼叔公)是市區某地區擔任的保甲,因此被緊急要求收集木柴,到了晚上再用手推車把木柴拉到山腳下佐倉墓地的地方,事後才知道是為了焚燒士兵的遺體。木柴不夠的時候,叔公繼續四處收集,拉車送木柴去兩次乃至三次。

一切都要保密,也不能和家裡人說任何關於焚燒遺體的事。但是焚燒遺體的白煙持續升空了好幾天。[4]

叔公持有整骨漢醫師的資格,未知是否被命令協助檢查或檢視遺體 ﹖為此每晚都半夜才回來。就算回來了,也是不發一言,顯露出一副很嚴肅可怕的面容。我想叔公一定是很辛苦。

我一回想起此件往事,就會浮現被海浪漂流在沙灘遺體的畫面,我想到犧牲生命士兵們無盡的悔恨,以及他們在日本苦苦等待的家人,還不知其生死情況的盼望身影,就覺得很哀傷。

炸彈在眼前落下掉入役場的水池

昭和20年(1945年)4月,我從家政學校畢業,就職於花蓮港廳役場。我因為擅長算術、珠算被安排在財務課工作。[5]

那時,花蓮港的空襲更嚴重了,經常躲空襲。港口和工廠都被轟炸,花蓮港役場也遭到美軍轟炸。某日,突然一顆炸彈掉落入廳役場辦公室前方的圓水池裡,水池近在眼前,所幸是啞彈(未爆彈)。大家都是第一次遇到炸彈,無不驚慌失措。

我父親非常擔心,趕緊交涉說,要是再遇到這種情況就要死人了。後來花蓮港廳就同意把我調任到鄉下瑞穗庄(水尾莊)役場。當時雙親在瑞東公學校教職,住在學校的宿舍裡,因為瑞穗庄被空襲的風險性很高,父親便安排老少疏散住到更鄉下的「打馬煙」(阿美語;漢語:玉苑,今瑞穗鄉瑞北村)的地方。那裡是依著中央山脈的某一小山腳下,父親為我們在那裡買了一間老舊的茅草屋,我和祖父母以及弟妹們在那裏住了將近兩年。

山腳下的田地很少,戰爭到了最後階段糧食都見底了。就算有種稻米,因為田地很少,所以收成只有一點點。而且即使有收穫,基本上都被日本政府強行徵收買走了,被公家徵購都是按最低的公定價格,大家生計很困難,無法存錢,也沒什麼其他收入。

當時有田可種稻米地瓜和養雞養豬的家庭,已經算很好的了。很多家庭白米都很難吃得到,只能吃地瓜或是野菜,甚至地瓜都難以入手。因此戰爭末期和戰爭結束後的頭幾年,是最困苦的時期。

兜售香蕉之緣獲得物質支援

1945年8月15日,日本終於投降。戰爭結束後約兩個月之後,我們和阿公阿嬤走路回去雙親在瑞東國校教職的宿舍看看。雖然沒有了可怕的空襲警報,暫時放下了心,但是依然沒有足夠的食物,心情不安到難以言說。

日本投降之後,民生物質仍然非常困難的情況下,發生一件弟弟去日本兵營兜售香蕉的機緣,意外獲得到物質的支援。當時我們和阿公仍然住在瑞北村(打馬煙)山腳下,我每天沿著鐵路走路約十餘公里,照常去庄役場上班。

那時候阿公除了種稻米外,還種了各種蔬菜和香蕉。大約十歲和六歲的兩位弟弟,把收穫的香蕉提到附近靜悄悄日本兵營兜售。阿公在各串香蕉寫上一斤X元的價錢,用繩子掛著。弟弟提著小籠子走到兵營的圍牆外喊:「好吃的香蕉來嘍 ! 香蕉 ! 有人要買香蕉嗎?」年幼的弟弟只會這些簡單的日語。即便如此,因為是小孩子前往兜售,所以士兵多少還是會買。

香蕉結果一大串有很多,常常拿去兜售。一段時間下來,弟弟也和士兵們面熟了,士兵們有時還會送一些罐頭或者乾麵包(軍人口糧)。

某天,士兵對弟弟吩咐說:「回去請會說日本語的哥哥或姐姐來一趟。」於是第二天,我出門上班時提早跟著弟弟前去了解。士兵說:「請在住家後院的菜園裡挖一個大洞,過幾天再打開。這件事不要和別人說,夜晚若聽到任何聲音請勿出來……。」依照士兵指示,阿公在後院菜園挖了大洞。某天深夜隱約聽到丟擲物品的聲音。次日一早,阿公和我及弟弟去後院的菜園察看。大洞裡滿滿小包食米、味噌、乾麵包、魚罐頭和金平糖(砂糖固化顆粒飴)。因為是從上面丟進來的,所以散落一地。真是讓人又驚又喜。

我們沒辦法一次拿完,就趕緊再挖一個洞,把散落物資放進去,蓋上草蓆,再用板片遮掩起來。要是被雨淋濕就可惜了。回家後,阿公說:「這麼說來,昨天半夜,我好像聽到後院傳來有什麼東西掉落的聲音。」

隔天,我和弟弟用手推車來搬運。阿嬤和家人都因為意外獲得這批食物,而且數量很多而吃驚。過幾天後,我看見士兵們整隊行軍前往車站。他們要撤離返回日本,往花蓮港方向。我想日本士兵已經知道撤離的日子,所以把吃不完或無法多帶的糧食送給我們。

在當時,我的家庭有十幾口人,只有早上才會有珍貴的白飯,但並不是每天都有。阿嬤做晚餐加了乾麵包煮成菜湯,喝起來非常美味。在糧荒艱困時期意外獲得這些食米和乾麵包,真的是幫了大忙,食米和乾麵包吃了將近兩年。

金平糖被母親收到玻璃瓶當做貴重品。母親是小學教員,熱心教育,原住民生活貧困,要鼓勵孩子們讀書,金平糖正好作為獎勵。大家想要得到金平糖,就好好聽話認真學習。

台灣光復第三年,我轉到紅葉國小擔任教員,紅葉國小鄰近瑞穗溫泉。紅葉國小是原住民部落的學校,學童家裡不僅貧困,衛生習慣較落後,平日不常洗澡、洗頭,頭髮藏有好多虱子。

因為雙親和瑞穗溫泉管理人熟識,於是和對方商量:「在客人較少的時段溫泉大池要換水的時候,讓我帶國小低年級孩子們來洗個澡吧 ! 不把身體洗乾淨很容易得傳染病的。我會準備肥皂和毛巾來。等洗完澡要排放水的時候,我會教孩子們把溫泉大池和澡堂地磚刷洗乾淨。」我的立意想法很好,稍微說明,溫泉的主人便答應了。[6]

日本警察的報恩

台灣在戰爭(日本投降)前後糧食困難之時,雖然發生了很多艱苦或是令人難過的事,但也有很多助人與受助的故事。且不說友人或熟人,台灣人和日本人之間也是沒分別的互相幫助。

這是我丈夫的父親(公公)發生的故事。公公馬有岳在日治中期,曾經幫助國田正二氏開發舞鶴台地,栽種阿拉比卡咖啡和茶樹而聞名。公公熱心地方公益,曾經擔任三屆省議員和做過很多事業。現在瑞穗舞鶴村東昇茶行前庭,有國田正二和馬有岳兩位的石雕紀念碑。[7]

圖八 楊淑娥和馬慶龍婚照,1949年4月在瑞穗鄉馬家舊宅。
圖八 楊淑娥和馬慶龍婚照,1949年4月在瑞穗鄉馬家舊宅。

因為公公是地方的名望人物,在戰況嚴峻的昭和19年(1944年)後,公公自家門前總是有日本的低階警察輪流值班,監視公公外出的動向。

其中有名警察來自熊本縣,他的太太懷孕生產了。因為食物配給制之故,沒有辦法吃到足夠的肉類和雞蛋。他擔心母子健康,營養不夠。婆婆知道警察的生活困難,有時會送給他雞肉、豬肉、蛋和蔬菜,讓他太太得到補充。

戰爭結束之後,日本人被遣送回國,大約過15、16年,擔任省議員的公公帶婆婆去日本考察訪問,也去了九州。公公婆婆在熊本縣停留時的時候,大批過去移民花蓮的日本友人和熟識者紛紛來表達歡迎,其中也有警察夫婦。

那位警察對公公說:「在台灣的時候,雖然是出於工作辦事,給您造成了不愉快,非常抱歉。即便如此,您和夫人還送了食物救濟我們窮困的家。那時還在繈褓中的兒子如今也長大了。我一生感激不盡,總想著有朝一日要報恩。可悲的是我現在的生活依然很貧困,沒辦法請您吃飯,也沒辦法送您好土產。現在我在一家澡堂工作,請您無論如何要來我工作的澡堂洗個澡,至少讓我為您搓背服務,希望稍微報答當年的一點恩情。」

聽到這番話,大家都很感動,很喜悅。誠實,不忘恩惠,有心回報,這就是過去的日本人。公公很爽快領受了這名前日本警察的服務,讓對方夫婦心裡感到愉悅。

戰爭結束從日本人變成台灣人

圖九 日治時期煙作移民的煙樓住宅,上方是黃煙倉庫,位在瑞穗鄉溫泉路
圖九 日治時期煙作移民的煙樓住宅,上方是黃煙倉庫,位在瑞穗鄉溫泉路

戰爭結束後不久,在瑞穗鄉的日本人陸續搬走了。大約是1947年,父親(楊朝枝)設法購買日本菸農離去後留下的菸樓房屋和田地,位址靠近瑞穗溫泉,是煙作專業區。那些菸樓住房和田地由國民黨政府接收,父親是從「日本財產管理委員會[8]以貸款方式,和其他桃園大溪來的鄉親互相聯保買下的。

那棟菸樓原主人似乎是日本愛媛縣人,我們搬進去時玄關上方還掛著「小田野」的名牌。當年的煙樓至今已有百年歷史,如今外觀還勉強維持著原狀。烘乾青菸兩層樓高的煙樓,厚瓦屋頂上有一個小型排氣用的太子樓,是屬於「大阪式菸樓」的建物。菸樓和住宅連在一起,內部有幾個和式房間,那個家也是我的娘家。目前娘家晚輩將住家部分整修,以「回甘咖啡書房」為名,當作藝文活動空間。

戰後,我繼續在瑞穗(鄉水尾庄)公所工作,半年後轉調到和菸樓住家較近的紅葉村辦公室,擔任村幹事。日本人離開後,小學的老師不夠,我被校長力邀去當教員。擔任紅葉國小的老師,總算開始了一小段平靜的生活。[9]

圖十 民國35年台灣光復後,楊淑娥任職瑞穗鄉公所,第二排右三。
圖十 民國35年台灣光復後,楊淑娥任職瑞穗鄉公所,第二排右三。

現在回首,小時候我一無所知,只覺得悠閒度日,可是一想起少女時代,遭遇空襲這種恐怖經歷、糧食困難時感受到的飢餓、日本人離開後台灣回歸祖國的轉變、二二八事件,以及和大陸時常發生衝突,還有今後台灣自身的道路,一直都在面臨各種難題,我覺得我們這一代人,真的是生存在一個憂慮不斷的時代。

國家與國家之間的爭端,絕對不能發動戰爭。

本來台灣人祖先多數來自大陸,所以說起來大陸是祖國。日本人過去歷史有一部份也是一樣的吧 ! 我認為不能夠背離祖國和祖國的傳統文化。我的想法是國家最高層統治者、最有學問的人,都強烈地想要滿足達成所謂的崇高理想和個人的願望,想要讓自己更具有威嚴,獲取更多力量。但是國家之間這些企圖心越高或民族感情摩擦,一旦相撞,就會引發戰爭。

目前中國大陸的軍方勢力很強,讓人感到威脅,有點危險,台灣局勢雖然很困難,但是無論如何不能發動戰爭,讓老百姓無辜犧牲。現在中國大陸似乎也漸漸展現溫和的部分。

在中國傳統悠久的文化中,有很好的道理如下。「有才能、有知識人的泱泱前輩,對於不具有知識的後輩,要溫和指導或教育,對於不懂的後輩或他人,切勿使用威嚴,也不要任意譏笑。」


注解

[1]幕之內便當是由白飯和多種副食排列組合的盒餐。

[2]前一天看到家政老師指導高年級生製作此批盒餐,原來是為了家長會。

[3]日後經營藝品店時,經常獲得日本客人稱讚日本語很標準。

[4]當時從市區可以看到遠處有白煙,大家都略聞到怪異的味道。

[5]因為雙親都在公學校當老師,日本當時實施皇民化運動,要求所謂的國語(日本語)家庭的公職者,更改日本姓名做為示範和效忠,並以增加月薪五元作為獎勵。父親不得已之下,採用祖先來自大陸漳州弘農的地名,「弘」字加上中「原」成為姓氏。我從學校畢業要進入役場工作,必須使用日本名,因此父親幫我取了「弘原初枝」的日本名,登記在戶籍單位。初枝表示是喜獲初芽成枝,意指長女,台灣光復後大家一一更改回原姓名。

[6]小孩童在洗澡時,我順手將孩童污髒衣服洗乾淨,在樹下晾乾,等澡堂刷洗完畢,衣服也乾了。

[7]因為公公是受人敬重的人物,年輕時苦讀通過考試,擁有土地和法律代書資格。曾經為水尾庄一群蔗農被日本菸作移民拔走蔗作、侵占土地的事件請願。援用「匪徒懲罰令」法條提出訴狀向法院遞狀控告,日本菸作移民最後被判緩刑。之後公公被日本當局以「反母國思想罪」莫須有罪名,無故拘留數個月。是台灣東部農民運動先驅者,光復後曾任台灣省農會理事長數年。

[8]此單位之確切全名應為「臺灣省接收委員會日產處理委員會」。https://art.archives.gov.tw/Theme.aspx?MenuID=228

[9]但是沒多久發生二二八事件⋯⋯

本系列上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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