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萬劍舞撰寫,李莉珩編輯
黑夜,孤寂,死亡袍澤影子,淒涼透心頭。
時間過得實在太慢,我們一秒一秒地等待看,城內的消息始終茫然,幾次想再派人去,總被再等一下的念頭打消,實在的,我們手邊管用的人員已沒有幾個,不容許再浪費。焦急的心情,正是度秒如年,明知道守已無法可守,卻又不敢擅自撤退,這種進退兩難的狀況,壓在當時僅廿三歲我的肩上,心頭的沉重,可想而知。
下午二時許,千盼萬盼下,派回城去的班長,終於回來了,他混身泥濘,狼狽不堪,但在那時看,卻是非常可愛。馮連長急間結果如何?他氣喘着說明經過。原來他很早就到了天馬山東麓,但始終無法通過被日軍封鎖的土堤,拖到十一時,冒險跳入水塘,游水過去,可是城內很亂,找團部很困難,好不容易在蘇仙井附近防空洞碰到團附劉浩剛,當將狀況報告後,請示如何辦?未料團附竟答覆說:「我不能下令要你們撤退,自行決定好了」,這正是意想不到的指示,把班長給愣住了,繼續找團長又找不到,只有游水回來報告。
我與馮連長聞悉後,氣憤得說不出話來,相對無言達十餘分鐘,想不到我第十軍竟有這等長官。後來還是馮連長咬牙作了決定,「撤退,就是槍斃也回城裡再說。」當時的行動方針是「利用沉寂的時機,部隊小心集結,先由本連掩護,第三連於四時正行動,半小時後,本連再撤退」,就這樣,在氣憤下作的決定,沒有顧慮到白晝連動的困難,而使兩個連的殘餘部隊,幾乎全軍覆沒。
下午四時,第三連的二十餘人,從交通壕繞向天馬山東麓,我當時感到異常的孤單,即先至黃排長碉堡指示「除留一班長負責監視外,機槍先撤至第一連陣地,然後擔任掩護,至四點半即自行撤退。」四時一刻左右,敵砲又向我陣地射擊,當面敵機槍火力又告熾烈,我知道情況已十分緊急,無法考慮時間,即先率一挺機槍撤退,於四時半到達東麓,只見馮連長與數名士兵尚在一平射砲掩體內,詢問之下,才知該連先行通過土堤的官兵,大部在日軍機槍掃射下犧牲在土堤上,根本無法通過。我急說:「陣地已經撤離,現在除了衝回去,已沒有第二個辦法」,他苦笑一下,即說:「我們兩個試一試﹗」
這條土堤長約五十公尺,寬約一公尺,兩邊都是水塘,水面上飄浮着很多屍體,土堤上也橫躺着幾個已死的官兵,景況非常悽慘。我估計看如用一次躍進,有近半分鐘時間,暴露在兩邊敵火下,如跳入水中,順土堤邊前進,時間雖較長,可是一邊有掩蔽,但水深狀況不明,旱鴨子就不行了。這時,黃排長亦率領機槍到達,十幾個人擠在掩蔽部也不是辦法,我即告知官兵,能游水的,儘量利用水塘,其他的必須個別躍進,利用敵機槍射擊空隙,首先由馮連長發動,我緊跟在後,那時,發揮了跑百米的精神,當然也顧不得採取低姿勢,猛衝而出,在子彈嘶嘶鼙中,跑到約三分之二距離時,馮連長哎呀一聲,已仆倒在堤上,我沒法超越,只有趕快臥倒,一陣槍聲入耳,我臉上突被重重的打了一下,左眼已看不見東西,在負傷者言,剎那間是不感覺痛的,我想這下完了,伸手一摸左臉,見一手黑泥,並沒有血,原來是敵彈掃到堤邊,濺得我一臉泥漿,使我嚇了一跳。這時馮連長正在匍匐前進,我也顧不了許多,起身一個躍進,從他身邊衝過去,直到堤頭的碉堡,一頭鑽進去,坐下只喘氣,幾分鐘後,馮連長亦到達,左臉鮮血直流,仔細一看,幸好子彈是擦過的。我回身從射口看土堤,這時,官兵們正陸續在躍進,很不幸,大多被敵彈逼落到水塘裡,兩挺機槍也葬身水底。
直到傍晚,兩個連,三十餘官兵,到達堤頭的僅七人,而尚有戰鬥力者,除我之外,只有本連黃排長,第三連一個班長及一個射手,武器只有捷克式輕機槍一挺、彈夾四個,其他一無所有,真是損失慘重。事後,我曾檢討,當時如果沉看一點,撐到天黑,再由土堤上匍匐過來,一定不會有如此大的傷亡,可見戰場上,指揮官處置是否正確,完全是用血來作答案的。
黃昏,我叫黃排長帶看兩名士兵坐在碉堡內監視看天馬山方面,自己設法去找團部,在五顯廟高地防空洞內,見到了蕭團長,他仍躺在門板上,身邊只有數名衛士,當將整天的狀況概略報告,蕭團長嘆了一口氣,安慰我不要氣憤,勇敢些,先回到碉堡去待命。
眼看着部隊的狀況,已知道衡陽整個防線是崩潰了,就以本連來說,憑看一挺槍,幾十發子彈,四個疲乏飢餓的人,又能守到幾時呢?回到碉堡,命班長注意監視,黃排長說外面視界廣闊,自告奮勇去擔任警戒,我則席地而坐,靠着牆壁休息。回憶這兩個月的經過,想不到從滿懷信心中竟落到如此地步,眼前除了知道團長還在後面外,不知道附近還有什麼部隊,我從來沒這樣孤單過﹗黑夜,孤寂,死亡袍澤的影子,一陣淒涼直透心頭,明天﹗又會是怎麼樣的遭遇呢?
後記
衡陽保衛戰時,筆者僅任上尉連長,接觸面有限,且時久未能記憶事象於萬一,筆拙更難描述戰關的全貌。今敢於大膽寫這報導,其目的除聊慰死難袍澤之英靈外,亦一吐數十年來心中的不平:
「衡陽之戰」非但是抗戰末期最大的一次戰役,即在整個抗戰史中,亦可與任何大戰役相比而毫不遜色,因其所獲戰略利益及戰果是有目共睹,敵我皆知的。但數十年來,又有多少國人知道有此一戰,提過此戰,而史政當局亦僅有簡短之記載,反不若敵人戰史譽之為「華南的旅順要塞之戰」而對我軍推崇備至。不錯,當年的「長衡會戰」是失敗的,衡陽城最後是陷於敵手,但以第十軍的一員來說,我們不願承認這個失敗。在作戰之初,最高當局命令,是要第十軍堅守衡陽十天到兩個星期,以吸引日軍,使我大軍得以合圍。今第十軍在五倍至十倍敵人的圍攻下,苦守了四十七天,達六個半星期,一萬七千餘官兵,只剩下千餘人,而索取敵人的代價,是三倍於我(敵傷亡四萬八千人)。難道說,這樣的結果,還沒有達成任務嗎?
如果沒有「衡陽之戰」對敵人的打擊,則後來日軍會攻到貴陽而停頓,不會長驅直入到重慶嗎?我二分校廿一總隊向學,分發第十軍者共四十五人,當時大部是連排長,如今僥倖存活者,不到十人。生者有責任讓世人知之,否則,這些同學豈非白白犧牲了。最後,我要強調:「長衡會戰是失敗的,但衡陽保衛戰是成功的。」
抗戰勝利後,國民參政員諸公於渝開會,討論是否應將衡陽命名為「抗戰紀念城」,未獲通過;而戰史上對衡陽戰役的敘述亦衹有: 「日軍攻陷長沙後,直撲衡陽。而衡陽守城將士,奮勇禦敵達四十七天之久」的簡短記載,反不如日本軍部公佈的,衡陽戰役經過真相中所說:「衡腸戰役被當時軍方(日本)隱瞞,致國內(指日本)人民多受蒙蔽,蓋衡陽之役,可稱為華南之旅順。於中日八年作戰中唯一艱苦而值得紀念之攻城戰。一九○四年日俄戰爭時之旅順要塞,原計劃在一晝夜攻下,而實際消耗四個多月時閒,且付出傷五萬九千多人的代價。若將衡陽戰役喻為旅順之戰,固然有點誇大,然衡陽之戰,原亦認為一日之間即可結束,而實際則延長至四十多天,不僅嚴重妨礙了打通大陸日程,且遭受兩萬餘人(實際四萬多)的重大傷害」。又說「衡陽建有罕見之防禦工事,敵人(指我第十軍)碉堡位置頗盡選擇的能事,各碉堡相互支援,發揮了側斜射火力的大功能,形成了猛烈的交叉火網,並將各丘陵地帶斷削成崖,上端構有手榴彈投擲區壕,使我軍(指日軍)難以接近,此種偉大之防禦工事,實為中日戰爭以來所初見,堪稱中國軍隊智慧與努力之結晶。
並說:「我軍對衡陽之攻擊,曾兩度被迫中止,師團長先負重傷,第68及116兩師團傷亡更重,每中隊平均只剩下20人,大多數中隊長陣亡,而由士官代理,勉強支持戰鬥殘局,再次攻擊時,又有聯隊長一人,大隊長六人相繼陣亡,而敵方守軍第十軍全體官兵均以必死的泱心負隅頑抗,寸土必爭,其勇敢奮戰的精神令人景仰,巨四十多天激戰中,敵人(指第十軍)竟無一卒向我投降,實為中日戰爭以來之珍聞」。
一九七六年,筆者有幸得與方先覺將軍私下談及衡陽作戰經過時說:『當年第十軍奉調防守衡陽時,雖有第三師,預備第十師,190師,實際衹有一萬七千多人,七五山野炮十四門餘以迫擊炮重機槍步槍手榴彈為主要武器,上級命令是要第十軍堅守衡陽十至十五天,吸住敵人,使我大軍得以合圍。一九四四年五月三十一日我軍進入衡陽,部署後,即全力構築工事,當地百姓早已疏散,全城空無一人,即無市集,亦無副食可供採買,與敵接觸前尚可採郊外野菜作為副食。
開戰後,衹有鹽水泡飯,(此時方將軍取出記事本翻開續說),六月三十日拂曉,日軍以68、116師團為主力連同配屬部隊,.共約兵力五萬餘人,於飛機大炮掩護下,向我防區全面展開猛烈攻擊,至七月二十三日經過二十天的激戰,我軍雖有近五千人的傷亡,但各陣地屹立未移,惟敵軍更因傷亡重大(如上述)且一無所獲而中止攻擊,於原地與我對峙,七月二十五日據報,敵軍又增援一個十三師團,及一個志摩支隊,有對全城採取包圍合攻跡象,我軍亦加強了工事,調整了部署,七月二十七日拂曉,敵軍先以空軍轟炸,炮兵轟擊,施放毒氣,我軍官兵則以「攻必克,守必固」置之死地而後生,寸土必爭的精神與敵展開反復衝刺肉搏,格鬥慘烈而殘酷的戰鬥,一直延續至七月底,敵人傷亡固甚嚴重(詳如上述)我第一線官兵傷亡亦重,預十師幾乎損耗殆盡,連同第三師,190師,也衹剩下五千餘人。
我為了集中兵力,將與敵人作最後的死戰,不得不放棄苦戰月餘,付出過極高代價之第一線,轉進至第二線,並電報上級,當晚即接到上峰覆電謂::「衡陽外圍,已有七十四軍等六個軍刻正動攻勢,三日內即可來解衡陽之圍」。除將此喜訊傳達各部隊外,並令全軍團守陣地待援。詎料八月五日敵又新增40、58二個師團,連同原來的共計五個師團一個支隊,總兵力超過十萬,輕重炮百餘門,飛機數十架,由橫山軍司令指揮於清晨六時起,向我陣地發動第三次總攻擊,我軍為了節省彈藥,敵人不至火網內不發一槍一彈,僅藉碉堡與戰壕作掩蔽,加以監視,俟敵進入火網內則以手榴彈投擲,與機槍掃射,悉數殲滅於陣地前。如有潛入陣地者,即與之浴血肉搏,如此與敵週旋至八月七日,援軍既未到來,空投亦告中止,而第二線陣地,除天馬山據點及軍指揮所仍在我手外,餘皆失陷。
在面臨糧盡彈絕惡劣情況下,除將戰況及表明與陣地共存亡之決心電報上級外,同時下令將所有可用之人員(炊事、傳令、醫務、號兵)全部集中至軍指揮所,並令各部隊官兵堅守陣地,將聽號令與敵衝鋒肉搏到底,與陣地共存亡,交代完畢後心中倒覺泰然。兩日後之八月九日中午,接奉上峰「着本軍即時轉進」電令授即時,乃命所有部隊尚存官兵傷患,在天黑後利用交通壕道,向指定地區轉進,惟到達安全地區者全軍不到二千人,今猶感愧疚與哀痛﹗』
根據以上轉述的日本軍部公佈的衡陽保衛戰真相,及方先覺將軍口述的衡陽戰役經過,足以證實衡陽保衛戰,乃是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慘烈戰鬥,我陸軍第十軍,以劣勢的兵力與裝備,僅憑高昂的士氣,和必死的決心,於無地不焦,無人不傷的情況下,同優勢的日軍,浴血奮戰四十七晝夜, 非但粉碎了敵人一日夜攻佔衡陽的迷夢,且予敵傷亡四萬餘人嚴重的打擊。再者,如果不是衡陽之戰吸住了日軍的重兵及予其重大傷亡,後來西進的日軍不會攻至貴陽而終止,可能長驅直入攻到我陪都重慶,故衡陽之役,在整個抗戰史上,與任何戰役相比亦不遜色。
誠然,最後雖因糧斷彈盡援絕而轉進,但我官兵堅苦卓絕浴血奮鬥的精神,可歌可泣之英勇事蹟,則足以流芳千古,永垂青史。惟數十年來,竟鮮為人知,而戰史上亦衹有簡短的記載。如此名城戰績,萬餘英魂,何能瞑目於九泉?
二十年前,方先覺將軍於臺灣逝世時,對其有關衡陽作戰經過並無顯着報導,反而當年圍攻衡陽的前日軍大隊長和田健南,在中日報端為文悼念,並稱譽第十軍為世界上最強的軍隊﹗筆者之所以於衡陽保衛戰七十週年寫此報道,旨在對為衡陽作戰而死難的萬餘袍澤聊慰英靈,亦藉此一吐七十年來心中之不平。(全文完。原文刊於二○一四年《愛國陣線》七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