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魏宏晉
圖/魏宏晉提供
七十年有多長?對人類而言,或已進入告別世代的臨界。但對許多強壯的樹種來說,比如說阿里山知名的扁柏(日音:meniki)、紅檜(日音:hinoki)等,卻是挺拔臨風的開端而已。它們壽期百年是尋常,居處深山福地,甚若綿延千歲,不僅傲然睥睨,且發散靈氣。
日本人進阿里山,1915年塔山線鐵道通車,深入到達鄒族聖山的塔山地區伐木。祖父可能在1930年左右進山裡工作,第一個落腳點就是塔山,隨後娶了祖母,1934年頭生兒子,也就是我父親出生。
父親不生在塔山,是祖父母回彰化老家生產的。之後隨鐵道繼續延伸,跟著1940年左右的塔塔加線、兒玉支線、霞山線、水石山線等的建設再度進入深山,全家回到兒玉(現名自忠),先於支線3.5公里處的落戶。然後再搬到新高口再往前些,現台18線105到106公里間的石山。石山現有個像服務站的屋子,雖無門禁,不過深鎖拒客,也許是個自然觀測站之類的所在,是運材車和集材機加水站舊址。他們之後再搬回兒玉支線2公里處,直到戰爭結束,才舉家遷居嘉義市。
父親大約是住石山那時入學的,一開始就讀「奮起湖東國民學校阿里山分離教室」,那麼長的校名誰念得來?所以一般就通稱「林間學校」,多浪漫的校名呀!感覺不在這兒戀愛都對不起地靈人傑了!然而,大山裡的生活,浪漫也許是後來者的想像,當下的人,在那時代,想方設法活下去更重要。
那時代活得真實、辛苦,卻偶有不可多得的驚奇。
戰爭末期某天,山裡出現一架美國飛機,由西朝東飛越兒玉上空。父親倚在自家門前,看著它從尾部曳出火光,朝聚落的方向發射槍彈。彈著鐵道聲響如敲冰戛玉,轟天裂地而來,好一場實境秀!父親說震撼他的不是從天傾瀉落下的死神刀劍,而是靜謐山林中,除伐木作業的機具運轉以及鐵道運輸外,這世上竟還能生出更大的聲響!那是異族的爭霸,小孩不懂的複雜音聲。機槍彈子與鐵道撞擊的現代火花與噪音,在對外面世界紛擾仍懵懂天真的深山裡迴響。只可惜,父親事後在鐵道上拾撿到的機槍子彈,隨人事與歲月變遷,終於不知所終,無以為證。
時代,或者人類創造的時代,對於阿里山自然面貌的改變,也許只有那些屹立千歲的神木才清楚。人生而有涯,期許未來或者追憶過往,嚴格來說都只是心靈烙印的片段想像。
父親居處阿里山的時代,是現代化台灣的初萌。如及笄少女試新妝,喜迎青春,卻也告別純真。現在多數人心中,阿里山似乎古來便該鬱林蓊蓊,千年如一。然而,就在七十年前,父親記憶裡的阿里山便是童山濯濯。那時,在兒玉支線沿路,便可窺見主線鐵路。想像著,今天在特富野古道的蓊鬱林間漫步時,竟時不時可看穿到台18線公路,那種景觀還真難以想像!
當年阿里山地貌與今迥異,許多地方披覆山草,秋來芒高深,春夏短幽幽,俗稱「草坪」,視野遼闊。尤其沿鐵道處,盡多草原,稍寬闊平坦的地方,加以整理後,可置放集材機,並造屋集村,作為臨時工作站與住處。兒玉支線起點有幾戶人家, 2公里、3.5公里處也有伐木組家居。此外,日本政府原規劃兒玉為不砍伐的保安林,但戰爭末期軍需緊急,顧不了許多,全砍了!於是舉目所望,更「堅壁清野」起來了。當前密密林相多為人造杉林,部分是日本人伐木後補種,或另闢林場育植,部分則是中華民國政府的造林,如今盡成森然。當時滿山青草展綠,原生百合妝點出最美艷的景色,從塔山延展至奮起湖的樂野部落尋常可見,山壁常常一枝多發,甚至有嬌蠻到成人合十開掌那麼巨傲的。
那時的兒玉規劃整齊,小小十餘二十間日式建築連排相依。整個社區並不平行鐵路,而是與之成丁字交會,縱向山谷那方延伸,隔雲離霧遙指塔山。聚落中有間獨立的日本官員「招待所」,平日無人使用,被小孩戲稱想像作「鬼屋」。
由於祖父操作集材機,住處隨伐木集散移動,住所無從講究,其實就是工寮,一家簡陋棲身而已。父親在「阿里山」上學,回家得翻過祝山,直線距離超過十公里,天天往來過於辛苦,因此住校,由日本老師照顧。與父母聚多離少的後果就是「河洛語」講得零零落落,「日語」成了「母語」。然而,儘管初時不說「媽媽的話」,但或許孺慕彌切允為天性,他最深刻的兒玉記憶是對父母的等待。
那年代,普遍貧窮,人人都想辦法多闢財源。阿公伐木工作固定繁重,阿嬤則忙於拾撿廢材,或採姑婆芋葉販賣。假期返家的父親能幫上的忙不多,玩耍之餘,便佇守在視野明朗處,朝兒玉方向癡望,當遠處傳來人聲的隱隱,期待接下來能出現父母歸來的身影……
當然,阿里山自有天然的麗質,才得以讓所有人難忘。不過更教人難以割捨的,也許還是遠離逝去、不可能再回來的過往。我聽過好多、好多那時代的阿里山人失落的故事,聞之悵然。父親有位故人,年紀稍長於他,留學過日本,頗有文采,多情善感。這位伯伯戰後離開阿里山,三十多年前第一次帶著忐忑心情回鄉,驚見故景全非,竟哭倒在沼平車站,幾至昏厥。那是他在世時唯一一次的返鄉,之後再也沒有勇氣和機會回家。
面對阿里山,父親雖未放開悲痛,但感傷也許等然。當我陪著他找尋「林間小學」故址時,他時不時地「指認出」:「就是這裡!」但也不敢確定。我們不斷移動,他不停「發現」:「這裡才是!」三番數次後,在偶遇的老人指點下,確立位置,他才實實在在地放下心來,就著現地「新」建物,介紹著「這裡是老師房間」、「這兒是我們小孩住的房間」、「這邊是飯廳……浴室……」。頓時,那幢現實的水泥屋舍,好似變身回到過去,回復七十年前木造原貌,回到了他的幼時,看見了那個造成創傷的舊日美好。
爸爸在找尋過去的當時,我腦中同時出現的,是小時愛看的《步步驚魂》(Thriller)某集畫面。一位被陌生人性侵的女子在路上「指認」加害者,她的男友殺了第一位後,她卻繼續不斷地「又發現」:「這個才是!」男子為女友成功報復幾次,已經不知所措……。父親的創傷與片中女子的,多麼相像呀!而其實,漸漸長大、衰老的每一個我們,面對滄桑與歲月,哪個缺少悲傷與淒涼呢?
為了開發阿里山森林資源,百年前,阿里山鐵路當年在日本東京帝國大學林學博士河合鈰太郎建議規劃下完成,改變了阿里山的面貌。河合博士在二十世紀初進入原始的阿里山探勘,親炙了峻山與神木共舞的偉大。他算少數看過阿里山本來面目的「現代人」,對於「人定勝天」,有著無限憧憬。而他也是現代人中,還珍惜靈魂的少數。鐵路完成不到十年的日後,他再回到阿里山,目睹滿山神樹靈木被現代暴力大規模屠殺、哀鴻遍野之餘,寫下深具悔意的名詩:「斧斤走入翠微岑,伐盡千年古木林。枕石席苔散無蹤,鳴泉當作舊時音。」我想,他一定很懷念那個深閨無人識的少女阿里山,無需教育與濃妝,純美的那座山。他對在塔山巨石上臥息時,天頂的那輪清美的明月,多麼地愛戀呀。若未曾親近擁抱,何來深情感動?怎可能自在地眠臥山月之下,為鐵道做出「眠月」這樣美麗的命名呢?
父親的阿里山,伐木繁榮、檜香瀰漫,和式房舍優雅錯落山間、吉野櫻盛開如花樹堆雪。河合博士記念的,則是那個巨樹相伴、寧靜好眠的月下之夜。歲月已逝人亦非,江山面目容一瞥,隨人記憶了屬於自己的永恆。
七十年,足以令滄海成桑田,山村化鬱林,兒玉非復舊時台,阿里山變遊樂區。
父親於斯地就讀小學時,某日為歡迎日本督學蒞臨,所有小朋友受命手植杉苗紀念。七十年後樹已成材,高度應該過了二十公尺,軀幹亦容孩童環抱。
「媽媽,下次來台灣,我還要來阿里山。」
「那麼喜歡阿里山呀!」
「是呀!我要帶姥姥來,要帶表姐來,還要帶……」
向晚沁涼的森之道上,一位顯然來自中國大陸的國中大小男孩,跟母親表達了對阿里山的親愛。
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比諸那些與山成一體、親歷阿里山千年變遷的神木,七十年──不過是故事的翻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