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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2點,炸錢塘江大橋!

本文是系列的第2篇,本系列目前有2篇文章,完整系列目錄請按:李富城的戰亂生活點滴
圖一 1957年李富城(後排左二)與家人在台灣的合影,身著軍裝的他正就讀於空軍官校氣象科。他覺得「全家一直能跟著一個單位走,都來到了台灣」,滿幸運的。
圖一 1957年李富城(後排左二)與家人在台灣的合影,身著軍裝的他正就讀於空軍官校氣象科。他覺得「全家一直能跟著一個單位走,都來到了台灣」,滿幸運的。

文/李富城口述,羅國蓮、郭以涵採訪,羅國蓮整理、編輯
圖/李富城提供

在杭州又被就地遣散了

在杭州待了一年多,三級廠的廠長接到命令要往西撤,他可以決定要帶誰走,最後他要帶走所有的單身者,我們這些帶家眷的17、18戶就留在這裡自生自滅。不過廠長留下很多帶不走的材料,也夠留下來的人想辦法生活;又因為廠長跟我大哥很好,還給了兩張路條、兩輛GMC十輪大卡、三把步槍和子彈,以免半途被人搶劫,剩下的就要我們自己想辦法。

留下來的十幾戶人家裡,占缺有職位的人只有四個男生讀過書,包含我大哥、二哥、舅舅,還有一位叫做朱長榮的同事,其他人都是文盲,所以就由我大哥、舅舅、朱長榮做領頭羊。三人開會商量該何去何從,最後決定要返回四川開修車廠;那時候跑西南都要靠汽車,修車非常吃香,我們手上又有這些材料可以修車。

大哥他們選出可以賣掉的材料來籌措旅費,估計每戶人家大概可以分得8塊銀元,就去找杭州很有名的商人,要賣材料給他。誰知道從下午到了半夜,三人都還沒回來,我媽急得要死,看到大家居然都睡著了,又火大把大家吵起來:「人到現在都還沒回來,你們怎麼睡得著!」

賣器材的他們到底去做什麼了呢?原來是被老闆請去看戲,他們還從老闆那得知一個消息:明天下午2點前要離開錢塘江,因為2點錢塘江大橋要炸掉,火藥都綁好了──老闆為什麼會有這個消息?因為他是地下老共!

圖二 1937年12月為阻擋日軍,錢塘江大橋首次被國軍炸毀(左圖),1944年、1945年又被抗日游擊隊炸毀二次。1946年9月開始臨時修復大橋,然尚未完全修復(右圖),1949年5月國軍又為阻擋共軍,將大橋第四次炸毀。(來源:維基共享資源1、2,公有領域)
圖二 1937年12月為阻擋日軍,錢塘江大橋首次被國軍炸毀(左圖),1944年、1945年又被抗日游擊隊炸毀二次。1946年9月開始臨時修復大橋,然尚未完全修復(右圖),1949年5月國軍又為阻擋共軍,將大橋第四次炸毀。(來源:維基共享資源12,公有領域)

大哥他們趕快回來,看到大家剛好被吵醒,就說趕快修卡車到能跑就好。大家連夜修車,裝了滿兩卡車的材料,還帶了兩大桶53加侖的油,和一個很大很貴的輪胎打氣機。早上10點趕緊離開,12點通過大橋,還真的看到一包包炸藥綁滿了橋面及橋墩。

過了錢塘江要開往金華,我們打算抄近路,從曹娥江轉過去。途中遇到了「兩條黃魚」[1]──與部隊失散的憲兵上尉和步兵連長──也要去金華集合,他們都帶了有子彈的衝鋒槍;身上無槍的男子在外行走,很容易被其他部隊抓走。他們緊張得很,希望能搭車,我們就向他們一人收了17塊銀元。我們家因為爸爸、舅舅、大哥都有職位而分到6塊銀元,有人不高興:「為什麼你們家就可以分到6塊銀元?」我爸回道:「好啊,不要6塊,那車子壞了你們修啊!」

車子開到曹娥江要坐擺渡,憲兵上尉和步兵連長很有經驗,指揮我大哥和另一人拿槍衝上附近山頭。負責擺渡的人說:「你們車子太重,沒辦法過去,要把東西卸下來。」兩人覺得很不對勁,立刻要大家上車;途中又看到有農民往家中跑,便要司機開快一點!後來才知道是遇到土八路了。

車子衝到餘姚壞了,需要用到車床,停下來維修。當時車床啟動不用電,是靠人工去搖一個大飛輪,帶著小輪子,就可以開始運轉。我爸主刀維修,要兩個人搖車床,但他們抗議很費力,我爸就講:「不要就不修啊!」他們沒辦法只好弄一弄,車子就修好了。

此時遇到一輛中吉普,上面裝了八大桶汽油,還坐了五、六個人。押車的中校請我們幫忙修車,打算給錢當作酬勞,我們就說「給油吧」。中校還提醒:「你們走下去可能很多路都不通了,我給你們一張名片。」隔天我們從寧波到奉化,要再過橋去金華,果然被守軍擋下來,把名片遞過去,就成功通過了。

剛進入奉化的時候,司機開太猛,撞到一個小孩,倒在車底下,還好他沒有受傷,當地人也不錯,沒有追究讓我們走了,可是大家都被嚇壞,心情非常不好。繼續往金華走到一半,對面來了一輛六輪的道奇車,正好我們兩車的司機認識,他說前面的路已被封死,過不去了。大家非常緊張,商量決定先回寧波再想辦法。

改變全家命運的一句話

寧波人滿有錢的,常在路邊曝晒要當冬天燃料用的木柴。我們因為不知道要待多久,就趕快把路邊人家的木柴往車上丟,暫時安頓在城隍廟裡。我最小的弟弟是在這個廟裡出生的,我還在廟前的小水池釣蝦,每到一個地方都玩我自己的。

那時候出去打聽消息,滿街都是要去台灣的新聞。我舅舅、大哥和朱長榮出主意,要去供應司令部,說我們有多少人員和材料,希望可以和正規軍接洽,部隊到哪裡我們就跟到哪裡。司令部覺得人太多拒絕,但旁邊一個上校聽說有材料,眼睛一亮:「好啦,跟我走吧,船期都排好了,上船算我們的名額。」原來他也是從杭州來的四級保養廠的廠長,匆忙撤退只帶了人沒有帶材料,我們有人又有材料,他也算好交代。

既然不開維修廠,也不需要再坐汽車,我們就把很值錢的打氣機先賣掉,讓各家可以多分一點錢,兩輛卡車裝好材料就開去登船。路上遇到整齊走路的步兵,看到車裡的我們罵道:「你們看那些豬!」但他們也不敢怎麼樣,因為一看就知道是押運的車子。

登上中字101號登陸艦,大家坐在船板上,還好沒有擠得很嚴重,這個船算有規模。船上吃的飯炒的菜都不是用明火煮的,而是用燃燒油的熱氣來加熱。食物沒有所謂好吃或不好吃,因為大家都吐得要命!幸好我們是下午上船,晚上開船,坐一天就到基隆了。

三級廠的17、18戶人家中,有幾戶浙江人當初留在了杭州。在討論何去何從時,爸爸的一些朋友曾勸他:「老李,你留下來吧,絕對不會虧待你,沒有問題的。」大哥、二哥堅持要走,爸爸猶豫再三,就說:「那你們兩個年輕的走吧。」我媽反對:「不行!要走大家一起走,要留大家一起留!不要分開!」最後決定還是全家一起離開。

圖三 李富城眼中的媽媽無論年輕或年老,都有一種大家閨秀的氣質;而照相從來不笑的爸爸,一輩子都留光頭。
圖三 李富城眼中的媽媽無論年輕或年老,都有一種大家閨秀的氣質;而照相從來不笑的爸爸,一輩子都留光頭。

後來回想那些勸爸爸留下來的人很有可能是共產黨的幹部,而我們如果留下來,確實也不會有問題,一方面是我爸爸的製槍技術太好,另一方面我姥爺是老共產黨黨員。開放兩岸探親後我媽回大陸探親[2],發現娘家有的親戚居然做到省委書記,才知道民國初年姥爺就已經是共產黨地下黨員,職位還很高;他們家是書香門第,在家鄉裡本來也就算是很有地位。

我姥爺是共產黨員,但我們全家都是國民黨員。我爸爸1934年入黨,我大哥、二哥也在抗戰時期入黨,他們都是自己加入,這在當時也是一種趨勢。雖然入黨會有身家調查,但我爸長年獨自住在外地,根本查不到他妻子家的情況。

抵達基隆港卻要我們去海南島

1949年5月4日我們到達台灣,正好是下著牛毛細雨的梅雨季。登陸艦剛抵達基隆港,卻被告知不能進港,要原船往海南島。我們跟隨的四級廠原先是裝甲車兵團的附屬單位,廠長是蔣緯國的愛將,立刻坐火車去台中找蔣緯國;5月6日有命令讓我們下船,安排先住在基隆信二路市場。

我們在市場待了10天,期間我去找廁所,還用在基隆港聽到的台語[3]問:「便所在哪裡?」卻被賣菜的白眼,把我罵了一頓,那時候台灣剛經歷過「二二八」,他看到我們是從哪裡來的。

本來四級廠是要去台中豐原,爸爸聽說44兵工廠從青島遷到了台北松山,就和我舅舅、大哥坐火車去找他的拜把趙學顏廠長,趙廠長安排爸爸在44廠專做槍管的四所[4]工作;這個所長以前和爸爸一起去德國接過機器,在他的所裡就有人照顧。

一個禮拜後爸爸把全家接到44兵工廠,先住在廠棚裡,用板子一家隔一個區域。1949年底四四南村蓋好,我們住在丙字號。房子漸漸不夠住,先是一戶住兩戶人家,後來再蓋了東村,是材質最差的房子。四四南村丙字號、四四西村,還有子弟學校,都是用檜木蓋的,氣味很香也不會蛀蟲;拆遷時木材只要刨掉外層,裡面的木面因為很乾燥,比新的木頭還要好看。

圖四 1950年四四兵工廠附設小學第1屆畢業生畢業旅行;四四小學是台北市信義國小的前身。1949年李富城剛到台灣,先寄讀興雅國小五年級;9月四四小學籌備完成,他通過考試順利進入該校六年級就讀。
圖四 1950年四四兵工廠附設小學第1屆畢業生畢業旅行;四四小學是台北市信義國小的前身。1949年李富城剛到台灣,先寄讀興雅國小五年級;9月四四小學籌備完成,他通過考試順利進入該校六年級就讀。

剛到台灣我們什麼證件都沒有,在來台之前那段時間,爸爸怕被老共抓到,不只國民黨黨證,連拜把的拜帖都燒了,結拜算是私下結黨,被抓到會出問題。而從基隆港下船就各自放行,剩下的一切都要自己想辦法處理,所以是自己去區公所報到,填名字、出生表重新辦理,我們的身分證明文件是在松山區公所辦的。

我大哥後來連絡朋友,去了遷到南港的61廠[5],二哥則跟著蔣緯國那個裝甲兵團的四級廠去了台中豐原。二哥過了一年穩定下來,本來還要被派去九曲堂戰車維修廠,但他一個人在台中可能很想家,覺得台北、台中兩地跑很不方便,居然就自己跑回了家,回來後他還很上進,去讀英文,打算再去考個學校。早年我爸爸那個時候制度還沒上軌道,離開一個廠到另一個廠是很自然的事情,但到了我二哥變成是個大問題,他在台中的廠已經有編號、名牌,成為了編制內的職業軍人,擅自離開變成是逃兵,就有人來家裡要抓逃兵。還好六張犁也有一個四級汽車維修廠,二哥在那裡有認識的人,就趕快進入擔任文書上士,專門做黨務工作,如此一來他就不算是逃兵了。更妙的是,那一年二哥還選上國軍克難英雄,得到蔣中正的簽名照和獎狀。

圖五 李富城一家12年戰亂歲月的遷徙路線圖。(羅國蓮利用Google My Maps加工製作)
圖五 李富城一家12年戰亂歲月的遷徙路線圖。(羅國蓮利用Google My Maps加工製作)

以前在大陸的時候,我們就聽過「台灣」,知道是清朝時被割據出去,蔣中正在開羅會議要求把台灣歸還給中華民國[6]。我們家又有個朋友在1946年初,自己申請到台灣嘉義當糖廠廠長,他的旅費還是我爸幫忙湊的。

在基隆上岸的第一個想法:這是個窮山惡水之地嗎?怎麼有山無林,看不到樹啊?在大陸待過的地方都是鬱鬱蔥蔥的森林。等翻過隧道經過暖暖就看到樹了,發現這裡還滿大的,慢慢對台灣有點改觀。開頭一、兩年另一個不適應的地方,是缺乏四季的變化,每天看到的都是青青草原青青樹。在大陸老家能感受到四季分明,冬天會看到水結冰,夏秋之間會看到樹葉變黃,我連做夢都是夢到黃葉繽紛的畫面。在台灣我最喜歡到合歡山、梨山,就是希望看到季節的變化,秋天肅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啊!

我們家算是滿幸運的,一直能跟到一個單位走,全家都來到了台灣,還有一個舅舅、表舅也一起過來。我還滿痛恨蔣介石的,把我們帶來就丟在這裡不管了!但說起來也是很感激他,讓我的生命有了這樣的際遇。


注解

[1]有一句諺語是:「馬達一響,黃金萬兩;輪胎一滾,鈔票一捆;喇叭一叫,黃魚亂跳。」在那個年代,四川、貴州之間只有川黔公路一條,來回的客人常常買不到車票,想要坐車只能搭別人的車子,搭便車的人就叫做黃魚。

[2]我媽媽回去大陸兩次,第一次是1989年,大哥陪著她去,先住在北京的空軍招待所;大陸那邊把背景調查得很清楚,把媽媽想找的人都找來聚集好,就派車接去山東老家的村子。我是民國八十幾年才第一次回去山東老家,是應台大一個參訪團的邀約前往大陸,那時我已經退伍,在中視當氣象主播。我和接待的長官講了想回山東看看,他們就安排我過去,還找了我的一個表哥帶我回老家,好多人特別跑出來看我,我們李家是村子裡唯一離開的人家。

[3]我們在基隆港一下船,遇到賣香蕉的小販,我就聽到他們用台語對話,還聽到叫我們「阿兜仔」。而我後來回山東老家時,曾向人問路,結果對方說:「欸,聽口音你不就是住在這兒的人嗎?你怎麼要問我路?」可見我的山東話完全沒有變。到四川和一個當地人講話,他也說:「你四川話講得很好啊!」我到湖南也可以講湖南話,到貴州可以講貴州話,四川、湖南、貴州這三個地方的話是滿像的。因為1948年到49年在杭州待了一年多,每天跟浙江小孩在一起,所以我的浙江話好得不得了,但是到台灣浙江話就忘光了。另外還會講江西話、河南話、陝西話。總之,到這些地方去,當地人都不太欺負我,他們以為我是本地人。

[4]每個所製造的東西不一樣,四所是專門做槍管的,七九步槍的槍管,其他還有製造引信的所。

[5](編注)隨政府遷移來台灣的兵工廠為26廠、44廠、60廠、61廠。其中遷至高雄的60廠,其前身為21廠,而在桐梓的41廠於1947年運走移交給了當時在重慶的21廠。

[6]很多人說台灣未定論這是錯的,在開羅會議就寫好協定了。

本系列上下篇
< 小腳媽媽千里尋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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