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廖沛林口述,孫曼蘋採訪、整理及編輯
圖╱孫曼蘋攝影
二度穿上征衣
44年12月22日,井研縣知識青年遠征軍130多人會餐,明天就要去瀘洲入伍了。當晚我才告訴父母我要再次從軍,父親當然同意,母親想了很久才答應。
1945年元旦那天,我們走路到瀘洲入伍,我換上軍裝,編入知識青年遠征軍203師607團戰車防禦砲連,經過兩個多月入伍訓練後,依志願分科,我回到通訊兵營二連;45年4月1日抽調到重慶軍事委員會幹部訓練團電訊大隊第一隊,學習了三個月,我輕鬆完成科目學習,各項技術考試都是第一名。
同一年6月中旬,我加入了中國國民黨,現在黨齡七十九年了。我的黨證及證件早就燒光了,但我能背出國民黨黨員守則十二條,這可以證明我是黨員。我一直到現在,還認為自己是國民黨黨員。
6月底我學業結束回原部隊。這個時候宜昌吃緊,駐守內江、隆昌一帶的72軍準備緊急馳援。
(依廖沛林回憶錄[1]所述:
「此時瀘洲已成一座兵城,七十二軍為反攻前行,四萬軍隊集結瀘洲等待船運,人馬槍砲擠滿大街小巷。民生、合眾兩家公司大小船隻連日晝夜裝運忙碌,一星期後總算平靜了。七月十二日蔣介石來瀘洲,校閱二0三師,有白崇禧、宋美齡等陪同,整個二0三師各兵種加強整理裝備,要為反攻收復失地而決戰。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午後六點,我通訊營電台收到日本天皇接受波茨坦公告無條件投降的消息,這特大喜訊頓時傳遍了瀘州的大街小巷,全城歡聲雷動,人們歡呀喜呀,跳呀唱呀,八年艱苦的抗戰終於勝利了!」
72軍因日本投降,沒有去宜昌。)
抗戰勝利後,1945年10月知識青年遠征軍改為預備軍官學校,次年6月,我從預官學校畢業。政府鼓勵復學,隨後我就到國立漢中中學上學,49年2月畢業回家,農曆4月我與表妹吳長珠結婚,婚後第三天她即隨我回部隊;當時我在95軍的這個川軍裡面,當上了225師674團通訊兵無線電排中尉排長,8月到四川保安1旅1團通訊排做排長。
坦白從寬? 戴罪立功?
之後新政策出來,我就聽進去了,新政策就是請你投誠嘛,優待俘虜嘛,對不對?我又不想打內戰,打中國人的仗我是不打的。1949年12月31號在邛崍縣高場鄉,我就隨部隊起義投誠了,第二年2月我回老家、結束軍旅生涯。我很相信,我回來可以就只做個農民。
5月我登記到自新學習班,接著公安局就來通知了,讓我到公安局報到,凡是中華民國的黨政軍人員都要報到,我就去報個到。結果報到後就開始被管制,要求一個星期必須要報告一次自己都幹了什麼。7月,我就被我們縣里的72個人的黨團骨幹弄到了自新訓練班,我當時還聽得進去,坦白從寬嘛,抗拒從嚴嘛,立功受獎嘛,這句話說得還對。
結果,上當受騙,坦白就是罪狀。我有什麼罪呢?我打了日本人,內戰我不打、我不參與,我有什麼罪啊?之後我自己想到兩條,第一個是我回來後我要種莊稼,種莊稼就要有田,結果就構成了「奪佃」[2],有罪。第二個,我砍過幾棵樹,因為沒有柴燒,又要做飯,又構成了砍伐樹木罪。
還有其他嗎?就是當過軍人嘛,加入過中國國民黨嘛,沒了。
結果,被放回家後叫我戴罪立功。每個星期都要去公安局報到,還要到農協會幹苦力,農協會裏挖炕土、秤水等重勞動就是我的,鄉政府今天燒了個紅薯或者煮根包穀(玉米)用包裹包著、揣在包兒裏,我一走進去,他們就寫個條條:「你送到那個地方去,」 20里、30里就給他送過去,就幹這點事 。
51年4月23日,全國這一天一起鎮壓反革命,全中國的監獄通通關滿了人,起碼幾百萬黨政軍人員統統入了監獄。
結果「她等了我三十年……」
前一天我正在吃早飯,就來了一個揹大刀的兄弟說,「哥呀,農協會喊你去一下,」我就曉得事情不妙了。我正在和我的妻子一起吃飯,她叫我吃完飯再走,我哪裡還吃得進去?她才曉得我糟了。那時穿著都很襤褸,也沒有個包包,我就穿了身爛衣裳,她還把兩個紅薯饃饃用手巾包著塞進我衣服裡,一直望著我走了,「我等你回來!」
(哽咽)她等了我三十年……,這中間她受了很多委屈。
我就走了,關了以後就判刑,我也沒有被審訊或提問,什麼都沒問,就是三個字:反革命,就判了我13年。我還想著要爭取立功受獎、重做新人。修成渝鐵路時我的表現最好,人家挑一挑的量,我就挑兩挑的量,人家擔100斤的重量,我就擔200斤。
52年,就在樂山的中級人民法院開了一個獎懲大會,會場上萬人,會上就宣佈我減刑半年,我很高興,到底是汗沒有白流,血沒有白流。結果到我刑滿時去問,告訴我「不算」,因為當時沒給我減刑證明的條子。
我很疑惑,問這個條子哪個給?是你給我?我給你?為什麼又沒給?我說,「闖你媽的鬼喲,」我就冒火了,他把我沒得辦法,畢竟當著那麼多人的面、當著上萬人面說的話,怎麼會不算數?何況還是在中級人民法院說的。這就是欺騙,對這個騙(的行為),我是深受其害。但我當時還是想繼續爭取立功受獎,我的記功證拿出來也是一把把。
我們坐牢時,那個勞動可不是一般的,都是在冰天雪地的環境里。最開始是讓我們去修成渝鐵路,坐牢的地方在金堂縣五鳳溪,在那裡伐木修鐵路。那一批勞改隊,全是國民黨的黨政軍人員,什麼縣長、局長、團長、教師,就是他們去修鐵路、做苦工。
這是一個大學說,就是上層提出的,叫「無償的勞動即是國家的財富」,你把這些人都判刑,通通都進行無償的勞動,就給國家助力了。修鐵路啊,伐木啊,就搞這些東西,這是一個很忽悠的話。我們全國那麼多勞改,每一個鄉平均不低於五百人,槍殺的每個鄉最少是10人。鄉長、保長之類的公教人員,槍斃、殺了,另外的人就被抓起來管制、勞改,就變成了一筆財富。
25歲到55歲 一世青春都耗在勞動改造做新人的苦勞中
修鐵路大概修了三個月,就是修成渝鐵路,從成都到重慶的那個鐵路。一般民工修鐵路是有工資的,鐵路局待遇很好,但是我們這些勞改的就是無償的勞動。
從簡陽縣石橋鎮車站到金堂縣五鳳溪羅家壩車站,全程70里,全是勞改隊幹的。
那個慘啊,去勞改的這些人全是被抄了家的,每個的家裡人都抄完了的。有的人就只剩下半截棉絮,只有把棉絮改成穿的,一邊剪個窟窿,然後披在身上,把手伸出去,冷了又把手收回來,挑著擔子還必須要跑步前進。一天只有兩斤米, 所有人都搶飯吃,從早晨吃飯就開始搶。那個兜兜、籮筐里裝的一顆米、一粒飯,都是生命。
中午、晚上反而能吃的很好,為什麼?每天兩斤米,我們都會從中抽四兩米去換紅薯,所以晚上能吃得好,四個人就一盆兒紅薯,一個人就吃兩個紅薯。晚上睡覺呢?睡得著嗎?睡覺都是把包穀稈、高梁稈堆在一起,早上起床就從裡面拱出來,晚上就拱進去。沒有條件洗臉、洗腳。
不少人都倒下去了。那些局長、校長,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怎麼可能承受得住?我們年輕、才20多歲嘛,表現很好;(修鐵路)死了不少人。
鐵路修好後,又調到峨眉山對面的巨北峰,山很高,大概4000米,是個終年積雪的地方, 又叫我們去幫助林業局砍樹。砍下來的成果,錢都給到了林業局,我們就負責出力。山上的雪,冬天來,那兒的房子修得高,冬天時就燒一堆大火。
隊員(分到)一床曬墊,豬兒粑粑,[3]一對斗笠,一床蓑衣。晚上睡覺就把蓑衣搭在面上,斗笠靠在身上。早晨起來,帽子上都堆滿了雪。煮飯時,因為空氣稀薄,不容易煮熟,只能吃生飯。造孽喲,不少人倒下去了。
為求表現,我自告奮勇背運物資上山,那個山要爬個4000公尺,空氣稀薄,像我們這些比較強壯的,上去時每人要負擔20斤(生活物資),其餘的人就是空手上山也很累。
幾度幾乎喪命 肯定我以後很長壽
有一次,我遇到危險差點喪命。那天修洩洪漕,必須修這個東西才能把樹給(滑)放下來。那個山有一、兩千米那麼高,下來的樹,砍了一年多甚至兩年的樹沒有一根是好的。為什麼?因為那些石頭太硬,樹也硬,二者一碰,就成了兩塊,破爛了。
那一天我們上山去,有一條路就要從洩洪漕裡面過去,我走在隊伍的第四名,結果上面的石頭被撞鬆、就落下來了。隊伍的第一個人被石頭砸得粉身碎骨,第二個人也倒下了,第三個人也受了重傷,我反應快,一下子就彎身倒在槽坡邊,那個石頭從我身上一下飛了過去。唉!我的天哪!現在想想我的命真好,我經過了好多次的艱險。
後來我又被發配到理縣[4],條件就更艱苦了。地上的雪厚得看不見土,一棵樹栽進去,半截有一兩丈長,全部埋進雪裡,冰塊也是一層一層的。川西的森林是最富裕的,樹特別多,民工砍不下來,工傷又多,怕賠不起,就讓勞改隊去伐木,勞改隊的命就無所謂了嘛,死了埋了就是了,也不用賠。
我們上去時有2000多人,一年多時間就犧牲了2、300人,哎呀,說起那個慘狀……。生活都不用說了,我們那兒也沒有青菜吃,只能吃點豆豉(豆瓣)啊、豆腐乳啊、鹹菜啊這些東西, 結果把我們全吃成了結膜炎,到了下午眼睛全都看不見。
我後來又被喊去修河,就是成都汶川那兒的河,從灌縣開始修。修河就是把水裏的石頭給打碎,才能把樹木放進河裡,順著河水送到下游。那個地方的河有200米那麼寬,河水也急,要貼著(河岸)下去,在下面把炮眼打出來、炮彈點燃,再原路回來。
有一次我下去把炮點燃,趴著上去,結果那次我一下子就被轟掉下來了,只有一隻手抓著崖,把旁邊的人都嚇到了,都以為我死定了。哼,還怪,居然對我沒影響。後來才過來兩個人把我救上去,這時我才發現原來是炮沒有點燃,要是炮點燃了,那我絕對就被炸死了,炸成渣渣。經歷過幾次生命的大災大難,別人都對我說,我肯定以後很長壽。
(在天寒地凍的高山上勞改幾十年,99歲的廖沛林受訪時,身體依舊硬朗、說話鏗鏘有力,走路昂頭挺胸,他笑說,這可能跟他在山上吃了許多根山藥有關。他在回憶錄中[5]述及:
「一九五八年[6]九月又一次大變動,由打索修河隊調大邑縣太平鄉新源煤礦修建隊新建礦部,……第一天上山,我就發現了野生的山藥,是最好的野生植物,真是天賜我也。此後每天公餘就挖山藥,成了我每天必做之事,越吃身體越好,越挖越有勁,持續近二十年……。新源煤礦周圍二十里都有我的足跡,也是我活命的食物源泉。」)
當時在山上,靠山吃山,山上野生的東西很多。只要勤快就能找到吃的。山上的山藥,我吃了一萬斤以上。有一天上山去砍樹,有一個姓張的人看到山坡上的黃葉子,跟我說那裡有山藥,我就把它挖出來,回去把它燒了,確實好吃,從此我就開始挖山藥。每個星期天,我早上五點鐘就起床,六點鐘就動身,背一個背篼,拿一根鋼鉗,拿一把鋤頭,再一個茶杯,就上山挖山藥了,下午回來就裝了4、50斤,山上多得很。每次我去挖,我的朋友們就問我下午多久回來?從哪個地方回來?我跟他們說了後,他們就來接我,回去了就幫忙洗山藥,一起吃,可以說我還救了不少人。
勞改13年後終得建立了家
1951年4月我被抓走,8月太太為我生了一個女兒,但是因為我們家以前是地主,就被抄家、什麼都沒有了,媽媽就喊我的妹妹來把嫂嫂接過去。一張破涼床,用點兒高粱桿、包穀桿架在上面,太太就抱著女兒(睡)在上面;那個女兒沒有吃過一滴奶,活了6個月,死了,我也沒有見過那個女兒。後來,我太太的一個妹妹和一個兄弟在樂山,把她接過去把她的病治好了,然後又把她送到重慶一個嬢嬢那裡當保姆,一塊錢一個月。
1962年10月22日我的刑期滿了,但我還有一頂「反革命」帽子,必須留礦就業,留在勞改隊被監管,仍在犯人行列中,只能與家人一年一聚。之後,我因公受重傷,出院後為方便療養復原,我就把太太接到礦場這邊來,後來就生了個兒子,太太生這個兒子時已經43歲了,後面又生了個女兒,一兒一女,我那時一個月工資36塊錢,養一家人。
(廖沛林腰傷六年,這段期間,生活清苦,太太除顧家,還兼做保姆、手織毛衣等副業,
「日子過得稍微寬鬆一些,管他媽的什麼,不問政治,只顧生存。每當我車過門前時,兒女齊喊爸爸,這是力量、是鼓舞、是鞭策,更是天倫之樂。下班到食堂買菜飯,我背著兒子抱著女兒,提著籃筐,忘記了累和苦,二十幾年的血淚才換來今天的一絲微笑。」)[7]
(1965年文化大革命開始,腥風血雨之風慢慢吹進勞改隊,
「我調到四隊搞修建,這狂風驟雨頂不住的人上吊抹喉去西天,人人都成了傻瓜啞巴,埋頭幹活少說話為佳。有天接到通知,惡罵長珠是地主份子,要清理階級隊伍,限三日內啟程回原籍。……二十二年了,這徒刑仍不讓過我們,一雙兒女才四歲和兩歲,生不逢時,再遭劫難啊。……短短的五年相聚,又被一陣妖風吹散了,悲啊!」[8]
以後,夫妻親子聚少離多,靠一年一次探親假,或妻小來礦區小聚來敘天倫。1976年底,廖沛林摘掉戴了25年的反革命帽子,1980年終得批准回家。他描述回家當天的景象:
「帶著一個大背篼,裝了些破爛什物,此外一無所有,像是出來的乞丐,只是少一根打狗棒。一位姓奇的幹事,攜帶手續,等於是押送我回井研縣公安局,不是犯人的犯人,我很自豪,有保鑣。一世青春,三十年苦役,軀殘骨碎,換得120元錢的賜予,八個月的生活費,這就是改造了30年的新人積極爭取的所有收穫。」[9]
從此,他與妻小在老家平靜過日子。1996年3月,與他同齡的妻子吳長珠病逝,享年72歲。兒女受父母牽連求學不能,只能外出他鄉打工謀生,內外孫子在爺爺照顧下,均已完成高等教育,分別從醫及室內設計;廖沛林常與一群關懷老兵的志願者互動,五度重返松山,祭拜埋骨異鄉的老戰友,也積極受邀為中國遠征軍抗戰事蹟做見證。2016年他與另八位四川抗戰老兵來訪台灣,赴慈湖祭弔他們心中永遠的「老長官」、「老校長」,了卻餘生心願。
注解
[1]廖沛林(2014),《辛亥革命遺屬 遠征軍老兵廖沛林回憶錄》,頁23。自行印製。
[2](編注)地主強行終止與佃戶的租賃關係,收回原租地另租他人。這裡是指廖沛林把租佃的土地與佃戶協商,部分要回來自己種。
[3](編注)一種糯米做的四川傳統小吃,內餡鹹甜均有,外裹青草葉,外形如小豬。
[4](編注)理縣位於青藏高原東緣,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東南部,縣城海拔1888米。距省會成都202公里,距州府馬爾康193公里。
[5]廖沛林(2014),《辛亥革命遺屬 遠征軍老兵廖沛林回憶錄》,頁62。自行印製。
[6](編注)此時正逢中國大陸三年困難時期。也有稱三年大饑荒、三年自然災害,時段涵蓋1959年—1961年間,因為三面紅旗運動而發生全國性饑荒的一段時期,也有學者將1958年、1962年劃入饑荒時期。據各方估計,三年困難時期間發生的大饑荒造成中國大陸1500萬至5500萬人的非正常死亡,被廣泛視為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的饑荒、最嚴重的人為災難之一。
1958年,廖沛林在老家的兩位姐姐、姐夫,以及22歲的妹妹,均餓亡。(https://m.163.com/dy/article/F5M2627U05414ZHU.html)
[7]廖沛林(2014),《辛亥革命遺屬 遠征軍老兵廖沛林回憶錄》,頁68。自行印製。
[8]廖沛林(2014),《辛亥革命遺屬 遠征軍老兵廖沛林回憶錄》,頁69。自行印製。
[9]廖沛林(2014),《辛亥革命遺屬 遠征軍老兵廖沛林回憶錄》,頁71。自行印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