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關系列:【補綴歷史的人.楊儒賓】
本文取自「1949的戰爭記憶:烽火尺牘巡迴特展」政大站。
編版/汪琪
圖/楊儒賓提供
釋文
壽平仁弟足下:
當臺變起時,既私慶小女未遠行,轉念足下在彼迭受虛驚,為之惆悵不寧者屢屢。頃奉廿日快郵惠示,快似對談。
足下在臺,既與當地人士相習,又諸詩老相與往返唱酬,且以世外桃源視之,生活稍清苦,終勝日在翻雲覆雨之世態中也。客人刻苦耐勞,最富民族思想及冒險前進心,敝縣居民三之一為客籍,往與土著不通婚,通婚自吾家始。此原中原民族,晉南渡後,流入閩粵間,後又由粵入贛,或走海外。偶憶及之,便中可為談說資料。近代詩老陳散原先生(三立),即吾省之客人也。史學與哲學自然有其連繫,即唯心唯物,愚意亦相反相成。近讀龍樹菩薩之《大智度論》,專談性宗,極堪細玩,方外舊友大醒法師(現任奉化雪竇寺住持)且殷殷以音樂弘法主任見付,近亦稍放佛典中之故事及教理,作為新體歌詞,寄錢君仁康──現任北師大教授──製譜,冀以稍化末俗,亦聊盡此心而已。
新製各詩,皆極有意境,敷采選聲,亦日見精美,所謂得江山之助者耶?美宜改就空軍總司令部打字員,順宜、廈材則仍在軍顧團服務也。鄙事已近定讞之期,結果如何,尚未可知,大約可望未減。傳年內有特赦之說,惟望國恩能早被,庶與足下把臂入林,重為文字之歡也。匆頌吟安。
忍書於吳門獅子口十一號 三月廿七晨
說明
文/楊儒賓撰寫
此信札為現代詞學名家龍沐勛寫給高弟張壽平教授的手札,時為 1947 年 3 月 27 日,其時二二八事變剛爆發不久,國軍尚未登陸,悲劇尚未擴大。
張壽平教授於 1946 年來臺,先任教於北二女,其年年底改為草屯中學專任教師,之前曾在苗栗辦補習班,與苗栗文人多有往來。因有此段因緣,二二八發生時,乃得安然無恙,張壽平教授記其事曰:「(1946 年)暑期,縵(按:張壽平號縵庵)曾在苗栗辦補習班;課暇吟詩紀實,以『費我焦唇翻史跡,華燈初上說炎黃』一律見賞於詩翁黃念萱,因又識栗社諸詩人。本年『臺變』起時,縵盫方自草屯至臺北,乃被困於友人寓。念萱翁聞訊,親至臺北迎我往苗栗。故外界囂囂難已,乃至慘酷,而我則日與詩人吟哦。拙作有『幾度詩成遇青眼,不曾野死化騷魂』句,亦紀實也。」
二二八事變之後,國府派軍隊鎮壓,誅連蔓延,臺籍知識精英頗受拖累,苗栗建臺中學校長劉闊才、新民中學校長鄒德龍等苗栗菁英五人被逮捕拘留。張壽平先生聞訊,透過關係,遊說其時臺省長官陳儀,並出具保證書,劉等五人乃得釋回。二二八事變的主調當是官逼民反,衝突中,自不免有新舊居民衝突之事,但彼此相互保護者亦不時可聞。此種相互保護的事例在文化、教育圈內較常見,新竹中學校長辛治平與學生,及張壽平教授與苗栗鄉紳的相互保護,即為顯例。然如林獻堂與嚴家淦因公務而相識相扶者亦間可見到。林獻堂日後客死扶桑,其靈柩運回臺灣安葬時,嚴家淦機場迎靈,特顯悲戚,因他們有二二八時共患難的交情。
詩詞是漢文學重要的文體,臺灣舊時代文人一般多能作詩,而少能填詞。本信札顯示傳統文化因素在戰後臺灣文化重組中所扮演的微妙角色。龍沐勛早年受知於汪精衛,抗戰時期參加汪政權,戰後以漢奸罪嫌被拘押。汪政權中頗有舊文人失腳落海者,比例不低,不知何故?龍沐勛寫此信時,正值刑期將定未定之際,政海波瀾,世道反覆,俯仰今昔,他的感受自然特別深切。